八月初的某一天,愛莉森終於回到綠色小屋來了……
看到她時我嚇了一跳,幾乎認不出她。毫無生氣的臉龐顯得蒼白疲倦,臉上沒有任何喜怒哀樂,就像剛從死寂的月球回來。
「妳…好些了嗎?」我有點白癡地問她。
愛莉森聳聳肩,不做任何表示,她說她只是回來拿東西,待會要回家。
「那個…妳要喝咖啡嗎?」我小心問道。她對我點點頭,露出有點勉強的微笑。一會兒,她安靜坐在客廳,一點一點小口喝著咖啡,邊聽我敘述這陣子發生的事情。我儘量挑有趣的事情講,愛莉森會配合地笑一下,不過那種笑是讓你看了會很痛苦的笑容,我寧願她掉眼淚還好些。
「所以,今年的旅行排好了?」她問我:「要去德國和瑞士?」
「嗯~~直接殺去瑞士Urs他爺爺家的農場,然後再去德國找Andreas,妳…有要一起去嗎?」
「不了…」她回答得很快:「我現在覺得很疲倦,不過或許到九月時會有不同的想法…」愛莉森上樓去收東西,我獨自待在樓下,感覺完全使不上勁,很挫敗。
就這樣,愛莉森暑假沒再出現在綠色小屋,我們每星期會通個兩次電話,感覺她有穩定些,但是情緒依然低迷,不過她說喜歡我陪她聊天,即使是聊在圖書館遇到的鳥事也好。
四點多,街上充斥著售票藝人,販售不太入流的表演節目,我有些煩躁地繞過他們。東方臉孔讓我成為他們眼中的目標客戶,我連跑帶跳快速從地鐵站竄出,讓這些藝術老鴇沒機會逮到我~~~夏季其實是維也納音樂家們的假期,大家都跑去休假了,這時的音樂節目有些寂寥,大部分都是為觀光客而開設的節目。此時維也納的音樂,感覺是帶有商業氣息的。
「Reto在嗎?」我推開樂器行玻璃門,向一位男孩問道。
戴著黑框眼鏡的斯文男孩看了我一眼,指指裡面:「他在幫樂器調音,妳可以直接進去。」我丟給他一個微笑,拉開門走進去。不過門才一拉開,我就撞上Reto,兩人都嚇了一跳!!
「剛剛在裡面就聽到好像是妳的聲音…妳還好吧?對不起,很痛嗎?」
「哈哈哈~~還好啦!!」我摸摸頭,覺得還蠻有趣的。
「妳來找我嗎?」Reto問。我點點頭,一邊和他走進樂器試音室:「其實沒什麼事,有點煩躁罷了,想說來這也許會感覺好些~~」我開始絮絮叨叨:「沿路賣音樂票的人,多到讓我抓狂,真受不了這種觀光季節……」
Reto對我微笑,他仍是一貫平和的態度:「這也是學生打工的差事之一呀~~賺錢兼聊天,還可以搭訕外國妹妹,任何職業都有他存在的價值囉!!」他露出可愛的笑容,幫我打開鋼琴蓋:「彈彈鋼琴吧?!」
「不要!!我今天想聽你拉琴…」我坐在板凳上,有點耍無賴地央求。
「喂~~我又不是街頭賣藝的…而且,我還有三把提琴的弦要調耶。」Reto說。我裝出無辜的表情,可憐兮兮望著他:「拜託嘛~~一首就好了!!而且,你快下班了不是嗎?」
「唉~~」Reto嘆口氣,拿起門邊架上的中提琴,很無奈地對我說:「真拿妳沒辦法…妳得請我喝咖啡才行!!!」
「那有什麼問題?」我愉快笑著,然後又想起什麼連忙叮囑他:「拜託不要莫札特或約翰史特勞斯…我已經聽到反胃了!!!」
這算得了便宜還賣乖吧?!對我得寸進尺的要求,Reto依舊只能報以苦笑。他舉起琴弓,拉起舒伯特的夜曲。中提琴的聲音本就比較溫和,蘊含在歌曲中深切的情感,在中提琴詮釋下顯得含蓄深情,不像小提琴那樣淒厲,也比鋼琴更具情感張力,聽起來百分百扣人心弦。難怪舒伯特當初會選用中大提琴和橫笛吉他來編奏此曲,如果加入小提琴,似乎會有種鬼哭神號的驚悚感。
不過這種深情的旋律,讓我聽了更多愁善感。Reto放下提琴時,見到的就是我滿面愁容的模樣。他輕輕一笑,繼續替剩下的其他提琴調音。
小時候第一次聽到舒伯特的作品是在小學的合唱課,那首著名的『野玫瑰』。簡單的中文歌詞,對年幼只知唱歌的我,是起不了任何共鳴聯想的,能吸引我的就只是那溫柔甜美的旋律。不過來到維也納後,接觸到真正大文豪哥德寫的歌詞,配上舒伯特優美的旋律,頓時有了不同的感懷,可能是對野玫瑰的遭遇感到不平和惋惜吧!!舒伯特的歌曲適合任何日子傾聽,也最易打動人心,這位維也納土生土長的音樂家,在維也納的地位是無以言喻的,連我在這邊才兩年,也慢慢從不甚留意的過路聽者,變成主動的聆聽者。
而剛剛Reto拉的小夜曲,那種深刻的情感,更是濃郁深情到令人連呼吸都不敢大力,心像被揪著,無法喘息,手臂上起滿了雞皮疙瘩。以前鋼琴也曾彈到這曲,不過當時年幼的我,很不喜歡這種世界名曲,每次練習都偷偷摸摸,覺得很丟臉!!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有趣,自己兒時的想法也蠻難理解的。
我靜靜看著Reto調音的動作,意外地心情得到平靜。
等他終於忙完,我依約請他喝咖啡,聊天時我才知道,原來舒伯特是Reto最愛的音樂家之一。
「我不像妳和Andreas,你們都喜歡莫札特,但我比較喜歡不那麼單純的音樂靈魂~~~」Reto笑著說。
「舒伯特的歌曲,我是長大後才覺得好聽…」我說:「以前不懂聲樂的美,也不喜歡太悲哀或深情的音樂,不過…今天特別有感覺呢!!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因為愛莉森的關係,開始比較能體會愛情的美了。」
「妳知道Andreas喜歡海涅吧?」Reto問道。我當然知道呀,否則耶誕舞會就不會兩人站在舞池中間辯論了。
「妳可以找找舒伯特的【Schwanengesang】:天鵝之歌。其中第8到第13首的歌詞就是海涅的詩。」Reto向我解說:「也許妳會知道海涅的魅力在哪裡~~(笑)」
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,不過心裡卻暗暗決定,改天一定會找來CD聽聽看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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